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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冢元年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2010021期 > 游彧青
本文总字数:18012
我用极微的力憋着嗓子小声地咳着,害怕发出一丝响声,因为这会惹得两米远处的师父回头看我,而我害怕他的目光。
这屋子和外界,隔了三层厚重幕帘,仿佛三只手掐住空气的脖子,让空气窒息而死。而弥漫在屋里的各种香味,便如凝滞的僵尸般,在空中摇晃。墙壁下摆着坛坛罐罐,一些传出虫蛇窸窣声,一些散着各色幽光。在我们北潺尸派,多数房间都是这样布置的。
昨夜的风寒至今未愈,头疼脑热,我恨不得倒在身边师兄的肩上,沉沉睡去。而师兄只是和我一起,木偶般低头呆立在那儿,静候师父吩咐。
“师父,箱子到了。”三层幕帘依次掀开,两位师姐走进来,小心地抬着一只箱子,迅速放下,又迅速闪出屋去,快得像是在秋千上荡一个来回。不知她们为何如此害怕这只箱子。
“你们俩过来。”师父把我们招到身旁,他一手捏着一根蛛丝针,让我们把脸凑近,猛地将针刺进我们脸上,正中鼻子旁边一个穴道。并无痛感,但我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,惹得师父不满地皱起眉。针一扎上,屋里各种香味即刻消失,鼻子只闻见一股清新的虚无。
“这针是封住你们嗅觉的。等把箱子送到穆北崇先生那儿,才可以拔出来。”师父说,“记住,严禁打开箱盖,也万万不可将箱子弄丢,否则的话……”
我和师兄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只箱子,它黑乎乎的,轮廓模糊,像是地上凸起的一块。
作为凸起的一块,那箱子像是土地长出的一个瘤。此刻,荒野上方暮色蒸腾,寒星似银光闪闪的飞镖扎在夜空的伤口里。我和师兄刚刚结束一天北上的行程,围坐在篝火旁。
我又看了看那箱子,只觉得它似乎并未上锁,可以轻易打开,然而又觉得定然是有什么机关,将它与外界隔得死死的。
不远处的森林中,有许多昏黄的眼珠望向我们,盯得我浑身发毛。那都是些被饥荒撵着的流民,他们这是要一路向南乞讨,往京城去。
我把烧饼放进沸水中泡软,“师兄,你猜箱子里装着什么?它有什么特别的气味吗?还不准我俩闻……”说着我盯了盯箱子,感到里面有一股幽秘的气体,幽灵般钻出来,在我周身不怀好意地跳动。
“师父可不喜欢我们乱猜,不然干吗封住我们的嗅觉?”师兄一边答道,一边扭了扭肩。他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子,双眼深深凹陷,一脸病容。
“那是!”我忙不迭地附和道,一想到师父我就心生寒意,仿佛此刻他正站在我背后。
“那……你觉得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?”我又问。
师兄瞅了我一眼,有点不耐烦地答道:“当然是重要东西,师父狠话都撂下了,还有什么可怀疑的?……只是有点奇怪,若真是特别重要,也不该只派我们两个来送……”
“那是!咳咳——”嗓子一阵干涩难受,我把铁罐从篝火上取下,“师兄,你要开水吗?不要的话,我全喝了。”
“我不喝水的,你知道。”师兄说完从腰间取出葫芦,灌了一大口,他平常都只喝自己葫芦里的东西,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。听说他还常用那葫芦喂师父养的狼狗,所以它们都很喜欢他。
在他张口的一瞬间,我又看见了他那颗银金色的虎牙,那是他盗墓时从一个贵妇人的尸体上偷来的,据说价值连城。
师兄爬起来,把箱子拖到身边说:“不管怎样,这个一定要看紧,附近都是流民……”我又向森林望去,一撮撮昏黄的目光依旧趴在我们身上,像是除不去的虱子般令人难受。没错,箱子一定要看紧,万一丢了,我俩便是生不如死的结局。
“我们轮流睡,上半夜我来守夜,四更时我再叫你。”师兄说。
“我先守夜吧。”我裹紧身上的毯子道,“那些流民老盯着这儿,我睡不着……”
“那好。”师兄说罢就倒下身去,又扭了扭肩,背对着我睡了。
不一会儿,开水和食物产生的热量退去,寒气开始轮番攻击。我头痛欲裂。干柴快要烧光,但我实在无力再去拾点来。鼻子旁的蛛丝针有些瘙痒,又平添了几分难受。不知那些流民是否还在?我悄悄地转过头,手里紧握着短剑——哦,那些眼珠子都不见了,林中只余一团漆黑。
“呼一”我暗舒一口气,蓦然发觉刚才神经绷得实在太紧了,以至于此刻一松,便弹落下一簇簇困意……
篝火快熄了,我心急如焚,想着找东西来烧,便把那箱子扔进去,木箱融化般烧起来,我好奇地望向里面,却不成想从冒烟的窟窿里露出一张脸,那是师父的脸,他用恶毒的眼睛盯着我,那目光昏黄得如同林中流民……
“快醒醒!”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拼命捶着我的脊椎。彷佛脑子“咔”一声扳回原位,我清醒过来,猛地坐起,感到不安涨潮般淹没全身。师兄站在一旁愤恨地盯着我:“你他娘的啥时睡着的?箱子呢?”
“箱子,箱子……”我在地面上来回摸索着。然而箱子已经不见了。
天边已有鱼肚显现,我竟一觉睡了这么久!
喉咙好干,牙齿发麻。早知如此,干脆就别醒来算了……
此刻师兄稍稍冷静了些,他略一沉思道:“这附近没有别人,必是昨晚那群流民偷了去。北面闹饥荒,他们只能朝南走。你个混蛋快起来,我们沿路往南遗!”
往南的道路像风一般呼呼朝身后刮去,此刻我和师兄全力施展轻功向前飞奔。行了不多时,果真发现前方有一群流民,他们躲在路边的草丛中,围着一个黑乎乎的——箱子!
师兄“噌”地拔出两把尖刀,豹子般悄无声息地潜入草丛,双目透出阴冷的杀气。我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,握紧短剑,心里却没有杀人的念头,只是担心箱中之物倘若有失,师兄会怎么对我。
渐渐地近了,四五个人头在黄草后摇动,我听见咀嚼声——咔嚓咔嚓的,简直和豺狼无异,显然是饿了好久。他们在吃什么?我被这咀嚼声吓得发抖,只觉得前方草丛中蹲着的其实是几头狼妖。
师兄面色不变,只从眼神中徐徐散发出凶意。突然,他用力一握刀柄,从柄中喷射出一股黑色毒粉,准确无误地涂满刀刃。这毒粉是师父特制的,只有师兄这种高阶弟子才能使用,沾上它的人,顶多能活半个时辰。
师兄猛然运气,劲力凝成一团,他大喝一声,忽地腾空而起。我感到头顶凭空多出一个阴影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刀风骤然而至,陨石般落在流民中间,只听“嘭”的一声,师兄落地的一瞬,两把弯刀眨眼转了两圈,刀气极狠,硬生生将空气拦腰斩断。顿时,那几人身上“噗”地爆出两道黑色刀伤,他们哇哇惨叫着倒在地上。
师兄转着刀柄,微笑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。我直起身,想说些什么,却根本开不了口。眼看着师兄走过去,打开半掩着的箱盖。
“啊!”师兄突地爆出一声怒吼,猛然把刀插进一个流民的腿中,发疯般质问道,“东西呢?东西呢?”
被刀插中的人痛苦地叫着,四围的乌鸦扑啦啦惊起飞远。受伤的流民一个个像躺在砧板上的鱼,他们依依呀呀地说:“吃了……咳咳,吃了……”
“好吧。”师兄扭了扭肩,再一次迅速恢复了冷静。他调整了一下,用轻柔而不可抗拒的语气问:“告诉我,箱子里装的是什么?说出来,我就饶你们不死。”
流民们安静了下来,一个老头回答道:“是猪肉,两团剁烂了的猪肉……”
“猪肉?”我昕出师兄并不满意这个答案,他左手握着刀转了一下,那个被插中腿的人立刻嘶声叫起来。
“确是猪肉啊,确是猪肉!”那些流民拼命磕起头来,“闻着香味挺奇怪,但吃着是猪肉,不会错!”
“是生猪肉?”
“是,是!”
“他娘的,猪肉你们给生吃了?”师兄骂道。
“这……闻着那香味,实在勾人,而且我们也饿了好久……”
师兄闻言沉默片刻,把我拽到一边,小声道:“我看这几人不像说谎,只是,师父怎会让我们送一箱子猪肉?”
“我想想……”我盯着空空的箱子,里面空空如也,半点残渣都不剩,“对了,他们刚才说,香味挺奇怪?”
是仟么香味啊?一时之间,我和师兄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,又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鼻旁的蛛丝针,它像一个难逃的噩运在我们身上越陷越深。
“所以未必是猪肉……听着,得弄清那到底是什么香味。”师兄分析道,“我们肯定不能拿着空箱子回去找师父,那样我俩必死无疑,虽然罪责完全在你……他娘的,现在唯一的办法,就是查明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,然后想办法补救。是某种肉类,味道像猪肉……奇怪的香味?”
他停下来,再一次用目光扫视地上呻吟着的流民们,有两人已经脸色发黑,双眼发红。
师兄慢慢抬起手,停在鼻子旁,犹豫片刻,还是用力拽了一下针尾,内力向手心一收,蛛丝针落了出来,徒留鼻旁一个诡异的小红点。然后他走过去,把头探进箱里,细细闻了起来。
他闻到的,究竟是何种香气呢?好奇心蠢蠢欲动,我突然憎恨起这毫无气味、死沉沉的世界了,但还是不敢违抗师令去拔针。
“娘的!敢骗老子!”师兄突然缩回头,随手抄起那把仍插在流民腿上的刀,再一挥,那人的伤腿便彻底断了。他捂着鲜血喷涌的断腿,大张着嘴,想要发出哀号,却无一丝声响。几个流民恐惧地挪了挪身子,也都无力尖叫,看来毒素已经浸透他们的嗓子了。
“怎么了?”我用颤抖的声音问。师兄出手伤人竟是毫无预兆。他又怎会不知,那些流民其实毫无欺骗的意思。
“根本不是猪肉。”师兄擦着刀上的血,又扭了下肩膀,用肯定的语气道,“是人肉。”
“人肉?”我重复着,脑子里闪过两团人肉被剁烂的画面,不禁又握了握手中的短剑。
“没错。我一闻就知道了,原来是人肉香。呵,也难怪他们会说是猪肉,因为吃起来,人肉和猪肉的味道确实很像。这方面我可是经验丰富……”师兄嘴角现出诡邪的笑,拍了拍腰间的葫芦,“我平时喝的,知道是什么吗?”
“这……”我的喉咙卡得一句话也挤不出来。
“是人肉煮的汤!哈哈,身为北潺尸派的一员,师弟,你将来若是做了高阶弟子,若是活着做了高阶弟子,那可要学会吃人肉哦——”师兄歪着嘴说道,似乎很欣赏我此刻惊恐的表情。
“这下就好办了,不过两块人肉而已。”师兄如释重负,语气轻松得让我不安,“我想起来了,据说穆北崇在京城有两个仇人,这二人行踪都颇为神秘,姓穆的曾拜托师父除掉他们。如今看来,师父马到成功,便将仇人的肉送过去给他尝尝鲜了!师父还特意封住我的嗅觉,因为知道我偷吃人肉是出了名的,呵呵,还真是了解我……”
“那……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?”我问。
“只能以假充真了。”师兄道,“往北走,约莫两日后就能到穆北崇所在的毒掌峰,而我知道一家客栈,半日便可到。那店主是我的故交,他那家客栈是黑店。黑店,你懂吗?经常有客人半夜神秘失踪呢。呵呵,那儿的包子味道特别鲜美,猜到是什么做的了吧?等到了那儿,我叫他帮我剁两团上好的精肉来……但愿能蒙混过关吧!”师兄说到这里,双刀收入鞘中,再把那蛛丝针小心地塞回穴位,又指了指我,让我背起空箱子。
这时,旭阳爬上东方天幕,刺眼的光线将刚刚冷腥的气氛扫开,这种天气在冬日里实在可贵,我感到风寒已愈了大半,箱子的问题似乎也有了解决的办法,心情逐渐放松,背起箱子,跟在师兄后面,继续往北的行程。
我松开一直握着的短剑,发现剑柄已被汗浸湿。我又回头瞧了瞧,那几个流民躺在草丛中,气息渐趋微弱,不知何时会有人为他们收尸。想到昨晚那令我心惊胆颤的黄眼珠,今日却即将化为死物,心中不禁唏嘘。
午后,我们终于到了师兄说的那家客栈。这客栈盖在荒郊野外,周围没有别的人家,想来客人多是风尘旅者,故而也就少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。走到客栈门前,一股阴风迎面扑来,让人觉得里面似乎藏着数不清的冤魂。
老板姓狄,是个慈眉善目的家伙,大腹便便,而嘴尤其大,令我悚然。寒暄过后,师兄说明来意,他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,还为我们端来四菜一汤。师兄朝我炫耀似地笑了起来,露出那颗银金色虎牙,大口地吃起炒肉片。我盯着那油光鲜亮的肉片,莫名地感到冷意,只夹了几片青菜叶。
午餐毕后,师兄带上箱子,随那姓狄的去地下室取肉。我独自在客栈里坐着,观察两只苍蝇在桌子间来回飞舞,端详门外枯树上伫立不动的寒鸦,又俯下身用耳朵贴著地,试试看能否听见剁肉的刀声。
地底下好静,没有脚步声,也没有剁肉的刀声,我却似乎听见,在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,传来人的惨叫声——就像北潺尸派的密室里那样。我突然浑身发起抖来,又想起了师父,想起那只被我弄丢的箱子,它里面到底装着什么?真像师兄推测的那样简单吗?
这时门口传来喊声,是清脆的少女音色。
“请问有人吗?我们要住店!”
我从地上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土,朝门口看去,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和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师傅正站在门口。女孩长得清秀可人,唯独左颊一道淡淡的伤疤略显缺憾,她腰间别着一支白玉箫,十分精美,人与箫相得益彰。旁边的老师傅,风度翩翩,背负一张古琴。
少女看见我,以为我是店伙计,便走过来,将肩上的行李卸下:“麻烦帮我们准备两间客房,然后把行李送上去。”
我看着她手中沉甸甸的行李,愣了一下,说:“抱歉,我们店主有事,今天不开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快滚,我说了今天不开张。”我连推带搡地把他们赶出门去,“听见没有?有多远滚多远,这不是你们能待的地儿。”
“求你了……”小姑娘撒起娇,“我们风餐露宿好几天了,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客栈,只住一晚便可……”
“你他娘的哪来那么多废话?叫你滚,你就滚!”我干脆气势汹汹地抽出腰间短剑。
“走吧,帆儿。”老师傅拍了拍少女的肩膀。女孩终于不再闹,乖乖地跟着他走开了,走出十几步,又回过头来朝我吐了吐舌头。
直到看见他们的背影渐小而至消失,我才松了口气。
身后响起沉沉的脚步声,转身一瞧,师兄已拎着箱子上来了。那箱子的分量明显重了不少。此刻,知道了箱中装的东西,我再也无法自如地正视它,只好呆呆地望着师兄的脸。不知怎地,他的面色比早晨时苍白了不少,像是把砒霜当脂粉涂了一脸,而且步履踉跄,背也直不起来,像得了什么急病似的。
“咳咳,这回多亏了狄大哥,咳——”师兄不由分说地把箱子递给我,“你还不谢谢人家救你一命?”说完又连连猛咳。
“哟,兄弟你这是怎么啦?”那姓狄的关切地问。
“赶路匆忙,咳咳,又动了肝火,所以惹得旧疾复发……”师兄痛苦地倒在椅子里,“现在只觉浑身乏力,内血翻涌。咳,几年前塞北一战,中过‘滂沱血手’,一直在调养呢。”
“看看你这样子,哪还能赶路啊。”狄老板说,那双狡猾的小眼睛瞅了瞅我,“不就是送一个箱子么,让你师弟去就行了,你啊,还是在我这客栈多住两日,养养病吧。”
师兄闻言止住了咳嗽,深吸一口气,用诡诈的目光瞧着我。
什么?想让我一个人送箱子?我突然觉察到了什么,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。说实话,我真不想一个人送箱子过去,路上的危险不说,万一穆北崇发现我们调包的事,我就得独自面临最残酷的惩罚,而那时师兄在哪儿呢?他会回来和我一起受罚吗?等等!他不会是想假借养病之由,趁机从这里逃亡吧?
瞧他那眼神,指不定就是这么想的呢!甚至,甚至他也许根本不知箱子里装着什么,而只是骗我说是人肉?毕竟只有他闻过那香味啊,他完全可以一边骗我替他送死,一边安排自己的逃亡计划……吃饭的时候他还朝气蓬勃的,怎么才一会儿就半死不活啦?我开始后悔自己如此鲁莽地相信了他,这该死的无条件信任,分明是犯了北潺尸派中与人相处的大忌。
不过,我也不是没有办法……好,既然你不仁,也休怪我不义。
“是啊。”我附和着狄老板,“师兄你内伤复发,不宜再多劳顿。后面的路不难走,我一个人就可以了。”
狄老板听了这话,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。
哼,你们演戏,我配合一下,你也用不着这么高兴吧?
“嗯,既然如此,咳咳,师弟,箱子就拜托你了。”师兄装出痛苦的神情,扭动着肩膀,“好在并非什么重要货物,不过还是多加小心为妙。晚上切勿再露宿荒野——咳,前面地段繁华,有的是正经旅店,住店便是,咳咳,咳咳……”
“哦,知道了,师兄放心,我会安全交到穆老先生那儿的。完事后,我再回来找你。”说完这句话,我注意观察了下师兄的神色,但他只是低头咳嗽,看来是不敢和我对视。
“得,时候也不早了,师兄,狄老板,我这就上路了。”我拎起箱子,起身告辞。
两人对视一眼,假惺惺地把我送到了门外——估计他们是早就计划好这一出的。
挥手作别后,我拎着箱子走远了。
长路漫漫,行了半日,我靠在路边一棵老树旁歇脚。只见太阳染着一身诡谲的猩红,从西天层层叠叠的云彩后闪了出来,仿佛一个刚刚杀完人、浑身沾满血的凶犯,正急急忙忙向地平线后方逃去。
我再一次把整件事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,越发感到不能相信那箱子里装着的仅仅只是人肉——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!我挠了挠鼻子旁的蛛丝针,想要拔出来,去闻闻箱子里的气味,以便能猜猜那东西到底是什么,却又觉得没有这必要——师兄他们多半已经把箱子清洗过了,为了防止我闻出气味,从而识破他们的阴谋。
哼,师兄你就继续沉醉在自己的小阴谋当中吧!我早已想出办法来对付你了。我嘴角露出冷冷的笑,想起一件往事——师兄曾经想要杀我的,而且差点就成功了。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,他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而从密室里冲出来,向我猛扑过来,要咬我的喉咙。这事他醒后完全忘了,但我却记得一清二楚。
也许,师兄并没有骗我的意思,他是真的内伤复发赶不了路了,而师父让我们运送的也的确就是两团人肉。我这样猜疑师兄,其实是那场回忆在潜意识中作怪……想到这里,我赶紧拍拍脑袋,让自己清醒一点。不行,不能这样想。事到如今,不管他有没有骗我,我都不能推翻自己想好的办法了。没错,要理智一点。毕竟,万一箱子里的东西并非人肉,万一穆北崇察觉到他想要的那件东西不见了,到那时,只有这个办法能保住我。
这个办法,就是把罪责全部推给师兄——我只需这样向师父解释:一天早上我醒来,发现师兄竟然不见了,不知跑去了哪里,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。然而箱子还留在我身边,但我不敢随便打开检查,只好一个人把它送到穆老先生那儿。所以,倘若你们觉得箱中之物被调了包,那么肯定是师兄干的,他也已经逃走了,而我则一直被蒙在鼓里。
如果师兄选择独自逃亡,那么无人与我对证,我的这个方法无疑就成功了,可以把责任最大限度地撇开;而如果师兄没有逃亡,反而回到师父那儿与我对质,我也必须要把这谎言贯彻到底,因为,这次弄丢箱子毕竟还是我的责任最大,要不是我睡着了……所以,为了逃开师父那恐怖的惩罚,我必须利用独自送箱子这个绝好的机会。
这不能怪我。我在心里对自己说。这只是以牙还牙,毕竟,你曾经想要吃我的,而且差点就成功了。
我站起身来,用力摇了摇头,似乎想从脑子里甩掉什么东西,以便能让自己更加果断地去行动。我又一次回忆起那个雨夜,回忆起师兄那时狰狞的面孔,以此来坚定自己的决心。好了,就这样吧。
冬末的白昼依旧短暂,不知不觉,已到了入夜时分,我登上一处高丘,望见几里外有灯火闪烁——是一个小村镇。今夜有了着落,我提起精神,加速朝前赶去。
第三日,我独自一人走在毒掌峰蜿蜒的山路上,这路盘山而造,鬼雾重重,遍地毒物,常人唯恐避之而不及,幸而我们北潺尸派的弟子身上多备防毒之宝。
那姓穆的家伙就住在毒掌峰峰顶。据附近居民说常常听见峰顶传来一种怪叫,很像猿猴的啸声,却定然不是猿猴,因为没有哪只猴子的叫声那么响,那么长。听了这传闻,我越发担心起来,不知在峰顶究竟会遇见什么东西,但愿穆北崇能管好那东西,别让它误伤了我。
半个时辰后,我站在山顶。面前是一幢古宅,外墙如墨,与四围峰石连成一色,如同拔地长出的一头怪物。那墨浓极了,仿佛盖着千百层夜的精华。山峰之外,夜空落得到处都是,如果不看脚下寸狭的土地,会恍惚觉得自己是悬浮在空中的,周边的大地广袤清黑,像被这夜色扩得无限大,又缩得无限小。
犹豫片刻,我敲响了古宅的大门。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敲门声被层层扩音,传遍了整个屋子,伴随着妖异的回响,令人毛骨悚然。
“呼—一”背后突然刮来一阵狂风,风力大得惊人。
“砰”的一声,两扇门同时开了,“吱呀”悠长一声,古木摩擦地板的响声艰涩粗糙,像一只巨鼠使劲地磨着长牙。屋内暗藏的浊气,仿佛等了我很久似的,忙不迭地冲出来,将我揽入怀中。
我紧张地深吸一口气,摸了摸腰间短剑,又连忙把箱子举到胸前,似是在向黑暗中的某人表明自己的身份。
“穆老先……”我想喊,然而声带干涩。他在哪儿呢?刚刚有人来开门吗?我犹豫着不敢踏进屋子,生怕一跨进门,就会被一只毒箭穿心而死。
光线像是迎面撞着了墙,面前的黑暗深不可测,不知是密密麻麻,还是空空荡荡。
等等!右肩好冷,一块冰落在了上面?
我慢慢地转过头,看向右肩——只巨大的爪子!手背覆满细细白毛,五根手指如巨鹰的长爪,肌肉冷如玄冰,正死死地抓着我!
“啊!”我发出凄厉的惨叫,心像是被一拳打上天,又被一拳打下地,感觉浑身的汗毛都被来回拉扯了一遍。前方古宅里,立刻幸灾乐祸般地传来一连串“啊”的回声,余音不绝,仿佛有一口深井横在面前。
我身后站着一头两人多高的巨怪!紫眼白毛,状如猿猴,然而其身形之大,气势之宏,好似一阵被凝固了的雷声。
“哐”的一下,我手中装满人肉的黑木箱落在了地上。
猿猴盯着呆若木鸡的我,继而昂起硕大的头颅,扯开血洞般的大口,“嗷——”地长鸣起来。那啸声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,不敢忘记——骇人而又凄怆,好像天地间所有亡灵聚成一线瀑布,自下而上喷泻而出,冲开那地狱般的血洞,疾速射向苍莽宇宙。
长啸已了,余声仍在穹宇间回荡,那巨怪伸出大掌,三根手指圈起一动不动的我,两根手指捏起箱子,灵巧地缩了缩身,钻进古宅当中。“砰”的一声,两扇大门彻底关死,眼前无形,鼻中无味,我只觉得是被天神擒入了无尽的虚空中。
我被重重地扔在地上,落地却无一丝痛感,触觉也已消失。神经无力挽留,我的身体已被扔去了咫尺天涯。
不知过了多久,四周开始浮现出一团团火光,我微弱的意识也随着那火慢慢燃起。我这才察觉到,刚刚那巨猿的气息不知为何,竟然消失不见了。我艰难地扭转脖子,四处寻找,却见猿猴面朝下倒在地上,死去了一般不声不响。
它怎么了?死了吗?
“扑拉—一”
什么声音?
“呲——嚓。”听起来像有人用刀割着极粗韧的肌肉。
又一声“呲——嚓”,猿猴巨大的背上,突然裂开一道血缝!
就着阴暗的火光,我看见一双枯瘦的手,“噌”地从血缝中蹿了出来,紧接着是一双胳膊,肤色稀黄,像是血缝中扑啦啦淌出的脓。这脓流个没完,不一会儿,一个精瘦的土黄色老头就蹦了出来,身着一件平凡到仿佛并不存在的灰布衣。
却不知为何,他浑身千千净净,竟丝毫没沾上猿猴体内的血浆。
老头立在巨猿高高的尸身上,用厌恶的眼光盯着我,如同一只刚刚吃饱了的秃鹫。
我想,他应该就是穆北崇了吧?
“小子,你是北潺尸派的人?”他用极轻微的音量问道,我却觉得那声响似乎就在耳边。老头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,令我有些恼怒。他刚刚钻在巨猿尸体里,摆明了就是借此来吓唬我!
“嗯,见过穆老、前辈。”我趴在地上,挣扎着把气流磕出嗓子眼,恭恭敬敬地答道。恼怒归恼怒,话该怎么说,我还是不会忘的。
穆北崇点点头,踱了过来,他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,说:“凭你这种功力,也敢独自送这箱子?”
“实不相瞒……我们本来是两人,但是昨、昨天早上我醒来,却找不见师兄,或许他是逃、逃跑了。”我尽量装出诚恳的样子,然而似乎是神经麻痹的缘故,语调断裂而呆板,如同一个连台词都背不出的戏子。
穆北崇沉默地盯了我一会,让我感到脸上像被嗡嗡的黄蜂蜇着。
“逃跑了?”最后他却只是单纯地重复着,语气里少了分傲慢,多了些忧虑,让我觉得似乎又有了生的希望。
“嗯,确实是找不见他了……”
穆北崇急急地转过身去,奔向箱子,打开盖来,伸出右手食指捣了捣。我只觉得他脸上阴晴不定,似乎心中有闪电来回劈转。
“你师兄把肉调包了!他把肉调包了!好大的胆子!”他走过来,一把拎起我,吩咐奴仆般地道,“给我带路,去找他回来——你师兄是从何处开始逃跑的?”
“叱——”北风在我们身后猛力地推着,借着风力,我们一前一后两匹马飞刀般劈开了前方迟钝的空气,在巨蟒似的褐灰色大道上,一路射向南方。
师兄所谓的蒙混过关果然幼稚浅薄,竟被穆北崇不费吹灰之力就识破了。幸亏我很有远见地把责任都推到他头上。不过此时此刻,我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,我不敢去想,找不到师兄会怎样.找到了师兄又会怎样。师兄呢?如果他已经逃走的话,肯定是不在客栈了,但我也决不会把穆北崇引到那客栈的。呆会儿,我会在路边,随便给他指一个破草坑,告诉他这就是我们那夜留宿之地,师兄就是从这儿逃跑的……然后呢?随他去吧。
看穆北崇一脸焦急的样子,难道箱子里真的装着什么重要东西,让他如此心忧?
那姓穆的还真养了两匹好马,快得我根本不敢在马背上直起腰来,至日暮时分,竟很有些接近那家客栈了。不行,我不能带他经过客栈,万一他说要在那儿歇脚呢?
前方有个岔路口,来得正好。我勒紧马脖子,往右一转:“这边!”
穆北崇很快跟了上来。我俩偏离大道,沿着一条我从未走过的泥路,继续飞速前进。行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,四周的树木渐渐增多,路面也凹凸不平起来,我开始有些慌张了——万一前方是条死路,姓穆的发现自己被骗,我该如何是好?
“鸣哧!”一头狼突然从右手密林里蹿出,惊得我俩双双勒住了马。
狼并不理睬我们,而是飞也似的向左奔去,似是急着追赶什么东西。它奔跑的路线笔直,和平常的狼很不一样,看着十分怪异。
“注意到没有?”穆北崇突然说,语气里颇有几分惊喜,“那狼舌头拖得老长,显然是跑了好久了。”我正在纳闷他为何要说这些无聊话时,只听“嗖嗖”两声,右手密林里又蹿出两头狼,一前一后,也是跑得笔直,紧迫着刚才那匹狼,奔向左边去了。
“快跟上它们!”穆北崇一勒马头,当机立断道。
我脑子发懵,只能呆呆地跟在他后面,尾随着三只狼,疾速向左奔去。
穆北崇想干什么?
“嗷呜——”跑了没多时,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厉的狼叫。
我心中惴惴不安,朝着这个方向,岂不是很快就要到——
一个左转,那家客栈赫然耸立在眼前!
更为可怖的是,无数头野狼,以及豺狗、黑狐,甚至还有几头灰熊,里三层外三层把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!野兽们争相扑咬着客栈的门窗、墙壁,拼了命地想要闯进去,让人觉得客栈本身就好似一团巨大的肉。
四野空旷得仿佛大地只剩下骨骼,血红的夕照铺天盖地地洒了下来,照得土地像是被血淋淋地剥了层皮,那些野兽们便如闻香而来的食肉蚂蚁,贪婪地咀嚼起土地身上那团巨大的肉瘤。
我看得心惊胆颤,只觉得地狱不断膨胀,一不小心捅破了地皮,露出一角来,便是眼前的这番场景。
冬末时节,偶尔也会碰到狼群集体捕猎,然而像今日这般好几种野兽围攻一座房子,当真是罕见至极。是地下室里贮藏的人肉把它们引来的吗?恐怕没那么简单,似乎有另外的东西在吸引着它们……究竟是什么呢?
“啊——”蓦地一声怪异惨叫刺破了狼嗥熊吼的围堵,令人毛骨悚然,直冲天际——那是人的叫声,然而已经叫得不像人了。
客栈二楼,一扇窗子“啪”地打开,有一人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窗前,远远看去,他的面庞因为痛苦而狰狞得好似恶魔,扭曲成丑陋的一团——正是狄老板。更可怕的是,他全身血肉模糊。
“啊——”狄老板又是一声惨号,其音色凄楚,不知他灵魂已扭曲成何种形状。
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让狄老板变成这副模样?师兄呢?他是逃走了,还是依然留在客栈?我觉得脑子越来越乱,已经完全没有了思考的方向。
“刷啦”一下,狄老板突然扔下一大把暗器,仿佛凭空落了一阵黑雨,瞬间打死一片野兽,然而豺狼们只是踏着同伴的尸体,继续没命般地扑咬着,跳起来向他嗥叫。
客栈的木墙已经摇摇晃晃,门窗虽被堵得严实,也已半开半裂。我看见野狼们,在黑狐的带领下,迅速刨开了客栈的地基,马上就要把整间房屋都给推倒了。两头灰熊用它们势大力沉的巨掌拍着墙壁,几头豺狗踩着灰熊的上肢向二楼跳跃,只差一点儿便要咬到狄老板了。
看着这恐怖至极的场面,我只觉浑身热血都要被蒸干,然而胯下这匹马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,仿佛根本没有正常生物的视觉。想到昨夜那诡异的白毛巨猿,我真害怕自己骑着的并非活物。
这时,狄老板突然又变了脸色,愣了一瞬,竟忽地张开那瘆人的大嘴,咬向自己的胳膊,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,继而大嚼特嚼!究竟出了什么事,让他变成这样一个疯子?
“那是你师兄?”穆北崇问,语气依旧轻蔑平淡,似乎对眼前景象毫不惊讶。
“不是……”我咽了下口水,“是别的人。” “不管怎样,我敢肯定,你师兄就在那破屋子里,连同那被他调包的东西。”穆北崇微笑着说,唇角的白须似也高高翘起,“先把这儿清理一下吧。” 说话间,他掏出一只袋子,扬鞭拍马,向客栈冲去。待到离野兽们只有二十步时,他忽然停住,继而驾马绕客栈跑了整整一圈,奔跑中,他半捏着袋子口,洒下一种不知名的青灰色粉末,眨眼的工夫,所有野兽都被圈在了那青灰色的圆圈里。
一只狼的尾巴不小心扫到青灰粉,“啪”的一声,立刻燃起一团青色火苗,火苗如席卷而来的一阵清风,瞬间刮满了狼身,饿狼只来得及就地一滚,便化作了满地骨灰。“嗷——呜——”、“喔——”野兽们突然发出阵阵裒嚎,原来饿狼身上的青灰火已点着了好几个同伴。那可怕的火苗像随风而生的蒲公英,在野兽们身上种下一粒粒种子,瞬间开出青灰色的死亡之花。我只觉股股热浪袭来,而且一定是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吧。
夕阳早已落山,青色火焰成了远近唯一的光源,转眼间,烧成了一片跳动着的青色湖泊,光焰妖异地舞动着,仿佛从天上摔下来的一团极光,在摔死前的最后一刻拼命挣扎,并且紧紧拽住周围人的耳朵,强迫他们聆听自己垂死的呻吟。
火光中,客栈却竟能屹立不倒,团团青烟里还依稀可辨狄老板的身影,然而他的叫声已经被周围震耳欲聋的惨嚎所淹没了。
“嗜肉火。”穆北崇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眼前惨状,解释道,“只在皮肉骨头上才能燃烧,别的材料都烧不起来,所以那破木屋没事。以前我们用这火攻打香灵山庄,不仅得了一间毫发无损的奢华庄园,还有好几百件洗掉灰烬便能穿的上等丝衣呢。”他用给小孩子讲故事的口吻向我叙述道。
“嗯嗯,果然厉害,晚辈佩服不已……”我说。
“走吧。”穆北崇一勒缰绳,率先向客栈行去。我回过神来,连忙紧随其后。
面前,大火已尽,万物宁息。
一轮皎月当空,清辉缠绵着青灰,在天地间弥漫,恍如梦境。远山似沉默的看客,大地如冻结的黑血,马蹄踏着一尺多厚的骨灰,徐徐前行,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小黑洞,客栈看上去如同一座骨头山,屋顶连接着月的边缘,正阴沉沉地等待我们。月影下的穆北崇高大得像一只妖魔,仿佛周围灰烬中浮出的野兽亡灵们,都要对他俯首帖耳。
木门吱吱地开了,我俩双双下马。
“啊——”又一声凄厉的惨叫,听着像是悬崖上方的一声雕鸣。狄老板还没有死。
穆北崇从马背行囊中取出火把,“呲嚓”点燃,就着妖媚的火光步入屋中。
客栈内一片狼藉,近墙的地面布满了震落的木屑墙灰,然而这些倒还是其次——前方大厅里,竟隐约躺着两具尸体。我们走近一看,发现尸体已被咬得残破不堪,细细辨认之后,我发现这两个是客栈的伙计,他们四肢和躯干上的肉都丢了不少。我用剑鞘掰开其中一人的嘴,发现他的嘴里竟也含着尚未嚼烂的血肉。两具尸体的死因相同,均是脖颈被人砍断,头颅几乎都连不住身子了。地面上洒着一摊摊血迹,整个客栈像是长满霉菌。
“没有你师兄?”穆北崇问。
“嗯,这两个都不是。”我答道,心里暗暗疑惑。
我俩在昏黄的大厅里沉默了一刻,四周静得仿佛连声音也已入眠,头顶的天花板上还断断续续地传来哭吟声,又一会儿,“噌”地响起一抹刀声,有什么东西被砍了下来,紧接着,哭吟声转为咀嚼声,疯狂的咀嚼声,那牙齿啪嗒啪嗒响着,简直像要把自己的嘴唇也一同啃下来。
“骨碌骨碌——”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下来,一直滚到我的脚边。
借着火光,那枚硬硬的小东西闪出银金色的光泽。
我拾起细看,不禁浑身一抖:“这,这是我师兄的牙齿。”
“上去吧。”穆北崇看都没看我一眼,率先踏上楼梯。
我终于止住颤抖,又端详了一下那颗牙齿,想到它价值不菲,小心地将它塞进了行囊之中。
“咔嚓”一声,从穆北崇的脚底下传来,他低头扫了扫,将那个被踩断的东西踢了下去。我细细一看,那竟是一根手指,然而皮肉全无,空剩白骨,连一丝血迹都没有,干干净净的,像一支精美的白玉雕刻。
咀嚼声依旧“嚓嚓”地响着,伴随着极野蛮的吞咽,不知怎地,这诡谲的饕餮声竟勾起了我的食欲,让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。
我们终于爬上二楼,这里已完全是一副地府景色了。
狄老板依旧埋头啃着什么,身边摆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剁肉刀,他的右腿已经断了,断掉的半截不知去向。在他周围,是一块块被啃得一干二净的白骨,有肋骨、脊椎骨、肩胛骨、腿骨,不一而足。在半根脊椎骨上,还挂着一只快断的腰带,连着一只葫芦,是师兄的。细细找来,他的两柄弯刀也都还在。最后,我拾起了一个头骨,那上面还星星点点地布着些血迹,牙齿掉了好几颗,左边虎牙的位置空空如也。此刻,再也无需怀疑,看来师兄并没有独自逃命而去,而是永远留在这里,哪儿也去不了了。
“这会儿总该是你师兄了吧?”穆北崇半带嘲笑地问道。
“嗯,是他……”我小心地将师兄的头骨放下,“穆老先生,可以请教一下,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?”
“你刚剐说什么?”穆北崇突然转过身,眼睛带着亮光地问我,“你说……‘请教一下’?”
“嗯,是……”我琢磨着这话哪里说得不对。
“哈哈哈!居然有人主动向我请教了。”穆北崇大笑起来,似乎很高兴,“想当年,武林各派都认为我研究的是歪门邪术,对我的说法根本不闻不问,连上山拜我为师的弟子都寥寥无几。唉,自从那最后一个小弟子也病死了后,已经好久没有人向我请教了呢。”
“哦,哪里哪里,穆老先生学识渊博,晚辈当然要诚心求教了。”
“行啊,既然你诚心请教,我也不妨把这个秘密告诉你。顺便跟你说说我对这玩意儿的一点个人见解。不过你可千万别让你师父知道,他可不喜欢你们这种低辈弟子知道得太多。”穆北崇轻巧地从腰间掏出两柄菜刀——是那种极普通的菜刀——慢慢走向狄老板,“得,我一边办正事,一边给你解释吧。”
话音刚落,他随手一刀,狄老板的头便瞬时飞离脖颈,带着嘴里那还未嚼烂的肉,弹到窗棂上,继而落到窗外,落入骨灰堆传回一声闷响。尸体倒下,手中的食物“咕噜咕噜”滚过来,我才发现,那原来就是他自己的右腿。
“过来看看我。”穆北崇招招手,将火把插在墙上,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。
我走近前细瞧,发现他的鼻子旁隐隐有一点白光,不难看出,那其实是一根蛛丝针的尾巴,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被封住了嗅觉。
“你师父派你们运送的,其实是一种毒。”穆北崇解释道,一边利落地扒起狄老板的衣服来,“这毒通过空气传播,但仅仅是呼吸到它,是不会中毒的,它必须被人的嗅觉所感触,才能进入血脉,侵入神经,从而令你中毒。它是一种轻盈到几乎感觉不到的气体,可以穿透药瓶、坛罐、墙壁,因而保存起来极其困难。唯一的贮藏办法就是用肉当容器,猪肉、牛肉或是人肉都行,因为这毒非常喜欢钻进肉里面,一旦钻进去,就会老老实实杲着不动了,而且肉剁得越烂,它们就越喜欢……”
衣服扒光了,露出狄老板雪白猩红参差着的肉体,穆北崇将右手食指插进伤口当中捣了捣,拔出来时,原本苍白的手指竟成了漆黑颜色。
“你瞧,我食指上涂了鉴定粉,一遇到这种毒,就会变成黑色……哇,成色相当不错嘛,看来这家伙身上的毒已经成熟了,嗯,就用他吧。”穆北崇手起刀落,在尸身上剁出一道大大的裂缝,一边继续解释道,“一旦通过嗅觉感触到这毒,就必死无疑,因为解药目前还没有研制出来。这毒——我说了是一种气味,我没有闻过,但是据说,据说那香味简直就是天庭的琼浆玉露,勾人魂魄,让人丧失理性,恨不能立即将这香味统统吞进肚里。一块肉,倘若发出这香味,即使是毒肉,也会被人争着吞食。”
“哦,我明白了……”我皱了皱眉,低下头不去看那剁肉的场面,“师兄就是……就是在调包的时候,大意地取出了自己的蛛丝针,闻了闻那装着毒的肉,结果就—一”
“嗯,没错,中毒之后的症状是很有趣的。”穆北崇笑道,一边飞快地挥舞双刀,剁得满地都是肉渣,“他首先会有一阵猛烈的咳嗽,咳到最后,会把自己的精血统统咳出来,这时命已丢了一半了。接下来,超乎想象的剧痛就会接踵而至,让人完全崩溃——这个你刚才也看见了。与此同时,他体内的毒会迅速繁衍蔓延,将他的肉体当作新的容器,从内部渐渐腐蚀。于是乎,这个人的身子就会散发出,散发出我刚刚所说的那种浓郁香味——香味之浓,不仅会把别人勾引过来,就连自己也按捺不住呢……啊,说得我都想闻一闻了!”
穆北崇故意大声地咽了下口水,他已将狄老板的上半截身子剁成稀烂的肉酱了。
“昕以事情经过很简单,你师兄,我估计他在闻到香味的那一刹那,就将箱里那儿团肉吞得一千二净了。之后,这个可怜虫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,依旧大摇大摆地跑来这里住店,结果,呵呵,反倒被客栈那几个家伙给吃了,吃得如此干净!连我都忍不住赞叹……当然了,这几人也随之中毒,甚至还上演了互相咬食的滑稽一幕,这胖子倒是幸存到了最后,而且吃得最多,所以他身上的毒也就最熟……”
“那……外面那些野兽?”
“都是被这毒吸引过来的,怎么样,知道它的厉害了吧?只要一丝丝香味,就能引得野兽跑上几十里追过来。当然了,这些野兽其实都算不上是中毒,但是为防万一,还是统统烧掉比较好!这也算是我穆某人做的一点善事,毕竟这毒要是真的泄露出去,后果不堪设想!”穆北崇将剁好的那团肉捧进了箱子,关好箱盖,长松一口气,又问,“对了,我对这毒还有点个人见解,想听听吗?”
“求之不得!”我连忙毕恭毕敬地道。
“哈哈,那就跟你说说——”穆北崇捻了捻胡须,“你发现没有?这毒着实奇怪,仅仅呼吸到它,不会中毒;必须要通过嗅觉被人的神经感触到,才会毒发身亡。这说明什么?依我之见,这说明人的神经当中,有一种东西是与这毒相契合的,人的神经里天生就埋着一个种子,而这香毒只不过是个诱因,诱那种子发芽罢了,一旦发了芽,就长成参天大树。呵,那些正派人士吹嘘什么人的精神力,以为可以人定胜天,根本是胡扯!你让他们的精神力碰碰这香毒试试?呸,依我看,还不如一根小小的蛛丝针可靠哩!唯一抵抗那香毒的方法,就是通过这蛛丝针,麻痹了自己的神经。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而已!你师父,还有另外那几个老混蛋,自以为聪明,这么多年一直想研制这香毒的解药,研制到现在,研出个鸟来了?哼,他们有办法让那解药融进入的神经当中,改变神经的结构吗?如果不能,又有个屁用!你说对不对?”
“是是,穆老先生所言极是!晚辈真如醒醐灌顶呀。”我连连点头道。
“嗨,行了,我一通胡扯而已,你也别拍我马屁啦。”穆北崇拎起箱子站起来,似乎年轻了很多,“好了,下楼吧。得再放一把火,将这客栈给抹了!”
大火烧了整整一夜,不知有什么东西竟如’”耐烧。我隐约觉得听见了那些香毒被烧夕E时怨恨的叫声。火光映着红红的月亮,天地万物都被红色裹挟,让我错觉那是自己眼睛在流血。
穆北崇说这份香毒,是华北毒盅界七大门派联合搜集起来的,他们相约在解药研制出来之前,绝不让这灾难性的毒物流散到民间,于是歃血立誓,约定每一年轮流由一个门派负责看管,去年是北潺尸派,今年就轮到他穆门了。
他又说,其实为了保险起见,本来应该由我师父亲自护送交给他的,但是近来北潺尸派已大大衰落,暗中受到另外六派的挤压,所以想必我师父不敢轻易出门。
我想到,师父不仅不敢亲自出马,而且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派太多人去护送,因这样招入耳目,难保不会遇到劫匪。师父左右权衡之下,看来是只能出此下策,派我和师兄来完成这一任务了,只可惜世事难料……他要是早点告诉我们箱子里究竟是何物就好了,那样师兄也就不会去闻,然而师父为人一向多疑,而北潺尸派弟子大多也都是野心勃勃的人,难保不会利用这毁灭性的毒物去胡作非为……这样看来,一切也都是被逼无奈吧。
黎明将至,似乎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,穆北崇满意地拎起那只箱子,跨上马背,微笑着道了声“一路走好”,又半开玩笑地补充说,如果我的师父不再喜欢我了,可以来毒掌峰拜他为师。我连连点头说好,两人挥手作别,他便头也不回地向北飞奔而去。
旭日东来,前几日的好天气一如既往,我的心情渐渐好转……
蓦地,一阵凉风迎面刮来,我浑身一个激灵,停住脚步,突然想起了什么——
那群流民!
他们才是最先吃肉,最先中毒的人!
我的脑袋立刻“嗡嗡”作响,浑身血液倒流。
不及多想,我只是本能地飞奔起来,轻功一展,一步腾出数丈。
完了!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。
还有可能吗?还有可能找回那几个流民的尸体,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吗……
一个时辰后,我停下脚步,终于辨认出了那天砍杀流民的地点。我颤巍巍地走过去,希冀能找到尸体……然而已经不在了!尸体都不在了!
我把远近黄草翻了个遍,然而已经不在了!
哪去了?他们的尸体呢?是被运走了,还是被吃了?
我汗流浃背,眼里不知不觉满是泪水,只是一路颓唐地走着,带着最后一丝丝的希望——
直到我看见一家茶馆里贴着的告示。
告示说两日前捕快们发现了五具尸体,身上都有刀伤和中毒迹象,目前已将尸体运回京师,望沿路百姓提供凶案的线索。
看完告示,我呆呆地坐在茶馆里.一直到天黑。
被赶出茶馆后,我的精神已彻底瘫痪,困得躺在草丛中大睡,一直睡到醒来,醒来后继续走,漫无目的地走……不知不觉,京城那雄伟的大门就屹立在了我的面前。
看来路已走到终点。
在终点,恢宏磅礴的巨型城楼,恍若无数鬼魂日夜不息搭建起来的地府之门,正以不可撼动的姿态昂然屹立,等待着我恭敬地爬过去,伏下身子三叩九拜。天地间的飓风从我耳边刮过,将我这一生的画面都扑棱棱地刮过眼前。我像一片枯败的树叶,兀自立在城门边,想象着京城里的繁华人海,只觉周身裹满寒气,阳光都成了黑色。绚丽的残杀才剐刚开演,万物的命运已经滑入不可逆转的深渊。我摸摸鼻子旁的蛛丝针,痒痒的,恐怕我今生都不敢再拔它出来,我只感到,一旦拔出,自己便会立时被团团毒气卷走,而那根脆弱的神经也将毫无保留地崩溃。
沿路行人还在一无所知地向京城走去,在我看来,那里已如同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,香气四溢,将每一个人身上的那粒种子都统统唤醒,疯狂生长,长出一片覆满大地的原始森林。远近万里,苍茫岁月,都在那儿交织、溶解然后重构,组建出一个迥异的人间,我不敢想象明天,不敢想象今后,我只觉得恶鬼的战鼓正咚咚擂响,铺天盖地。在这摄人心魄的鼓声中,整个世界渐渐沉没,直到最后,全部浸在香中,凝固成一块香气四溢而又坚硬无比的坟冢。